◇ 第69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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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69章
淩晉帶著周溪淺登上小船，在巨船的掩映下，悄無聲息地駛離戰場。
周溪淺跪在船上，正在為淩晉處理傷口。
他微垂著目，一雙圓眸認真專註，動作沈穩地將藥脂塗抹，而後取來凈布，拉開，替淩晉仔細纏好。
淩晉靠在船舷上，垂眸看著周溪淺施為。
烏黑雲鬢之下，少年的面容凈澤如玉，好似青澀與惶然一瞬間從他身上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青竹般堅韌的模樣。
淩晉屈指劃過周溪淺的面龐。
周溪淺停下動作，握住淩晉的手腕，將臉貼上他溫熱的手掌。
他無聲貼了一會兒，輕聲道:“船上的人會沒事嗎？”
“會沒事的。”
“假若我們趕不回來呢？”
淩晉看向他，“小溪，你獨自一人去找鄭越時，怕不怕？”
周溪淺靜了一會兒，才道：“怕。”
淩晉道:“我也怕。”
周溪淺擡頭看向他。
淩晉眸色深沈，似團了一硯柔墨，他低聲道：“我也會怕求援太遲，以致他們枉死。”
周溪淺將手頭的最後一截繃帶纏好，而後小心避開傷口，俯進淩晉懷中，圈上他的腰際。
“晉哥，我們什麽時候才不用這樣擔驚受怕？”
“打贏的時候。”
“若打不贏呢？”
淩晉道：“一樣的。”
周溪淺的手在淩晉的背部摩挲了片刻，輕聲道：“晉哥，我覺得戰爭很可怕。”
淩晉輕輕拍了拍他。
周溪淺道：“我這幾日時常想，王淵為一己之私，讓這麽多人、讓十萬多人因他而死，他不會愧疚嗎？不會畏懼嗎？”
淩晉將他攬入懷中，“握重權，生重欲，造風雲巨變。他所在的位置，考慮的，只有成與敗。”
周溪淺貼著淩晉寬闊的胸膛，感受著他沈穩有力的心跳，忍不住問出心底那翻騰數日隱隱約約的預感。
“晉哥，你會成為那樣的人嗎？”
淩晉將周溪淺被江風吹亂的鬢發挽到耳後。
“小溪，帝王將相，因掌大盤巨舵，故而只能看興衰，只能論成敗。”
周溪淺的心驀地被揪起般鈍痛起來。
他聽懂了。他知道淩晉所在的位置，必然不會受制於常人之悲喜。白梨塢的五萬將士覆沒時，他知道淩晉也會震怒悲憤，可他不止一次在想，一個將領，面對五萬戰士的死亡，會為什麽而悲痛？
為不能再見的家人？不能再回的故土？不能再馳騁沙場的鮮活生命？還是為——
他們沒有死得其所。
萬人之師，在他們眼中，究竟是人，還是他們的卒？
周溪淺將淩晉的腰圈緊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淩晉是人上人，可這個人上人，卻給了他關愛，教會他情愛，讓他覺得他不是掌人生死的上位者，只是一個普通的，愛他的晉哥。
他真的深愛這樣的晉哥。
“在想什麽？”淩晉問。
周溪淺從他懷中直起身來，“晉哥，是不是平叛結束後，就可以不用打仗了？”
淩晉笑了一下，他沈默片刻，才輕聲道:“是。”
周溪淺拉過他的手，細細摩挲起來。
淩晉指節修長，青筋分明，指腹間藏著一個又一個或薄或厚的繭，周溪淺將自己的手指插入，並攏，與之糾纏，難舍難分。
淩晉伸手任他擺弄，問道:“餓了嗎？行囊裏有肉幹和餅。”
周溪淺搖了搖頭。
淩晉便道：“那就陪我睡一覺吧。”
周溪淺擡頭看他，“是傷口又疼了嗎？”
淩晉道:“還好。”
周溪淺扶著他，與他一道蜷進咫尺的船中。
淩晉伸出一只手，讓周溪淺枕著他的臂膀，周溪淺拿出細軟的衣物墊在淩晉受傷的腰腹下，躺進淩晉的臂彎。
船夫在船頭搖槳，白帆半遮起日光，暖陽在兩人頰畔灑下半明半暗的金光。
周溪淺輕輕笑了一下。
“怎麽了？”
“上一次我們這樣並肩躺在船上，還是數月前去白梨塢的路上。”
淩晉“嗯”了一聲，“你嘰嘰喳喳的，吵得頭疼。”
周溪淺道:“那我這次不吵你了。”
淩晉吻了一下他的額，“無妨。”
船行千裏，碧波蕩漾，輕舟一葉隨水逝，似將滄海寄餘生。
小舟一葉，天地高闊。
兩日後，小船駛入光州。
二十萬荊州軍於山間靜候淩晉的召令，綿延不斷宛若盤於深山的巨龍。
淩晉拔出腰間寶劍，高喝道：“隨我蕩平叛軍，斬殺逆賊！”
五十艘樓船、一千艘艫艦順滔滔淮水而下，如洩洪奔騰，一日之間，殺進徐州戰場。
將士們浪潮般湧到岸上，與綿延叛軍戰至一團。
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。叛軍不論人數、戰力都不能足二十萬以逸待勞的荊州軍對抗，這是一場單方面的碾壓。
淩晉站在樓船艙頭，墨色深眸俯瞰岸上戰局，眸底光影淩亂，無波無瀾，盡是戰場血肉廝殺。
天不至傍晚，戰爭就已結束，首領錢蒙之被殺，李月端被俘，楚長卿趁亂逃跑，叛軍殘兵繳械投降。
淩晉面無表情收回目，轉身走下船艙。
他乘著小舟來到淩昶的戰船，與淩晉的巍峨巨艦相比，這座承受三日叛軍攻勢的戰船已然損毀嚴重，淩昶憑欄站在船頭，他三日未眠，面色難看得宛如病鬼。
徐進走到淩昶身邊，問道：“王尋呢？”
淩昶有氣無力道：“他又不是我家小孩兒，他去哪兒，我如何知道？”
淩晉道：“錢蒙之死了，李月端被俘，接下來，我們恐怕要對陣王淵。”
淩昶緩緩看了過來，“這麽快？”
“此次我領回兵馬二十萬，王淵若還能安坐京城，便不是他，他必會親率大軍前來殺我。”
淩昶倚靠上船舷，擡起頭，長長嘆了口氣。
“又將是一場血戰。”淩昶喃喃道，“此戰過後，不論成敗，我朝必將屍骸枕籍，哀鴻遍野。”
他轉眸看向淩晉，“你可知王淵為何會反？”
“他藏金案幕後主使的身份即將暴露，他不得不反。”
“你當真這麽想？”
淩晉沒有說話。
淩昶看了他一眼，淡淡道:“我在朝輔政多年，對王淵還是了解的。王淵雖有野心，卻並非賭徒。造反的代價太大了，若他失敗，他王家全族，妻族、母族，近萬親眷都要同他一道赴死。如此重的罪行，是什麽，讓他下定決心走上這場潑天大賭？”
淩晉看向他，晦沈的眼底已經泛出森然冷意，“你想說什麽？”
淩昶無視他的目光，“他的外甥已是當朝太子，帝國未來的主人，前來調查白梨塢幕後主使的又是他的親外甥，他在怕什麽？”
淩昶瞥向淩晉，淩晉刀鑿斧刻的英挺面容沈凝異常，漆黑的眸底，閃過懾人寒光。
他動怒了。
淩昶淡淡一笑，撐著船舷搖搖晃晃直起身來，“如果是我，我會對王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使他不至於踏上鋌而走險的絕境，令他對我感恩大德，往後只能唯我驅使。淩晉，你眼裏太過容不得沙子了。
他慢騰騰向前走去，“哦對了，你的那個小男孩呢？”
淩晉沒有回他。
淩昶自顧自道:“被你留到光州了？”
“在我的主船上。”淩晉緩緩道。
淩昶笑了一下，“我還當你把他留在光州了，怎麽？這麽危險的時刻，也不舍的讓他離開你半寸？”
淩晉滿面寒霜看著他。
淩昶漸漸斂起笑容，“淩晉，你當真算不得幸運之人。”
他轉過身去，扶著船舷緩緩向前，“母親尚在，卻慘遭遺棄；養母仁慈，卻天不假年；明明有最強勢的外戚助力，卻因滿腹猜忌算計，迫使親舅走上反叛之路。你避嫌親眷，舍棄母族，終於換來了太子之位——卻又喜歡上了孌童。你是否已動真心？你可知這是你稱帝之路多大的阻礙？”淩昶行步遲緩，聲音似嘲似嘆，“淩晉啊淩晉，你明明有旁人羨慕不來的籌碼，卻都從手中流逝，可笑，可嘆……”
淩晉眸光如最深邃的潭，最寂靜的海，沈沈看著淩昶遠去的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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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溪淺跪在船上，正在為淩晉處理傷口。
他微垂著目，一雙圓眸認真專註，動作沈穩地將藥脂塗抹，而後取來凈布，拉開，替淩晉仔細纏好。
淩晉靠在船舷上，垂眸看著周溪淺施為。
烏黑雲鬢之下，少年的面容凈澤如玉，好似青澀與惶然一瞬間從他身上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青竹般堅韌的模樣。
淩晉屈指劃過周溪淺的面龐。
周溪淺停下動作，握住淩晉的手腕，將臉貼上他溫熱的手掌。
他無聲貼了一會兒，輕聲道:“船上的人會沒事嗎？”
“會沒事的。”
“假若我們趕不回來呢？”
淩晉看向他，“小溪，你獨自一人去找鄭越時，怕不怕？”
周溪淺靜了一會兒，才道：“怕。”
淩晉道:“我也怕。”
周溪淺擡頭看向他。
淩晉眸色深沈，似團了一硯柔墨，他低聲道：“我也會怕求援太遲，以致他們枉死。”
周溪淺將手頭的最後一截繃帶纏好，而後小心避開傷口，俯進淩晉懷中，圈上他的腰際。
“晉哥，我們什麽時候才不用這樣擔驚受怕？”
“打贏的時候。”
“若打不贏呢？”
淩晉道：“一樣的。”
周溪淺的手在淩晉的背部摩挲了片刻，輕聲道：“晉哥，我覺得戰爭很可怕。”
淩晉輕輕拍了拍他。
周溪淺道：“我這幾日時常想，王淵為一己之私，讓這麽多人、讓十萬多人因他而死，他不會愧疚嗎？不會畏懼嗎？”
淩晉將他攬入懷中，“握重權，生重欲，造風雲巨變。他所在的位置，考慮的，只有成與敗。”
周溪淺貼著淩晉寬闊的胸膛，感受著他沈穩有力的心跳，忍不住問出心底那翻騰數日隱隱約約的預感。
“晉哥，你會成為那樣的人嗎？”
淩晉將周溪淺被江風吹亂的鬢發挽到耳後。
“小溪，帝王將相，因掌大盤巨舵，故而只能看興衰，只能論成敗。”
周溪淺的心驀地被揪起般鈍痛起來。
他聽懂了。他知道淩晉所在的位置，必然不會受制於常人之悲喜。白梨塢的五萬將士覆沒時，他知道淩晉也會震怒悲憤，可他不止一次在想，一個將領，面對五萬戰士的死亡，會為什麽而悲痛？
為不能再見的家人？不能再回的故土？不能再馳騁沙場的鮮活生命？還是為——
他們沒有死得其所。
萬人之師，在他們眼中，究竟是人，還是他們的卒？
周溪淺將淩晉的腰圈緊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淩晉是人上人，可這個人上人，卻給了他關愛，教會他情愛，讓他覺得他不是掌人生死的上位者，只是一個普通的，愛他的晉哥。
他真的深愛這樣的晉哥。
“在想什麽？”淩晉問。
周溪淺從他懷中直起身來，“晉哥，是不是平叛結束後，就可以不用打仗了？”
淩晉笑了一下，他沈默片刻，才輕聲道:“是。”
周溪淺拉過他的手，細細摩挲起來。
淩晉指節修長，青筋分明，指腹間藏著一個又一個或薄或厚的繭，周溪淺將自己的手指插入，並攏，與之糾纏，難舍難分。
淩晉伸手任他擺弄，問道:“餓了嗎？行囊裏有肉幹和餅。”
周溪淺搖了搖頭。
淩晉便道：“那就陪我睡一覺吧。”
周溪淺擡頭看他，“是傷口又疼了嗎？”
淩晉道:“還好。”
周溪淺扶著他，與他一道蜷進咫尺的船中。
淩晉伸出一只手，讓周溪淺枕著他的臂膀，周溪淺拿出細軟的衣物墊在淩晉受傷的腰腹下，躺進淩晉的臂彎。
船夫在船頭搖槳，白帆半遮起日光，暖陽在兩人頰畔灑下半明半暗的金光。
周溪淺輕輕笑了一下。
“怎麽了？”
“上一次我們這樣並肩躺在船上，還是數月前去白梨塢的路上。”
淩晉“嗯”了一聲，“你嘰嘰喳喳的，吵得頭疼。”
周溪淺道:“那我這次不吵你了。”
淩晉吻了一下他的額，“無妨。”
船行千裏，碧波蕩漾，輕舟一葉隨水逝，似將滄海寄餘生。
小舟一葉，天地高闊。
兩日後，小船駛入光州。
二十萬荊州軍於山間靜候淩晉的召令，綿延不斷宛若盤於深山的巨龍。
淩晉拔出腰間寶劍，高喝道：“隨我蕩平叛軍，斬殺逆賊！”
五十艘樓船、一千艘艫艦順滔滔淮水而下，如洩洪奔騰，一日之間，殺進徐州戰場。
將士們浪潮般湧到岸上，與綿延叛軍戰至一團。
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。叛軍不論人數、戰力都不能足二十萬以逸待勞的荊州軍對抗，這是一場單方面的碾壓。
淩晉站在樓船艙頭，墨色深眸俯瞰岸上戰局，眸底光影淩亂，無波無瀾，盡是戰場血肉廝殺。
天不至傍晚，戰爭就已結束，首領錢蒙之被殺，李月端被俘，楚長卿趁亂逃跑，叛軍殘兵繳械投降。
淩晉面無表情收回目，轉身走下船艙。
他乘著小舟來到淩昶的戰船，與淩晉的巍峨巨艦相比，這座承受三日叛軍攻勢的戰船已然損毀嚴重，淩昶憑欄站在船頭，他三日未眠，面色難看得宛如病鬼。
徐進走到淩昶身邊，問道：“王尋呢？”
淩昶有氣無力道：“他又不是我家小孩兒，他去哪兒，我如何知道？”
淩晉道：“錢蒙之死了，李月端被俘，接下來，我們恐怕要對陣王淵。”
淩昶緩緩看了過來，“這麽快？”
“此次我領回兵馬二十萬，王淵若還能安坐京城，便不是他，他必會親率大軍前來殺我。”
淩昶倚靠上船舷，擡起頭，長長嘆了口氣。
“又將是一場血戰。”淩昶喃喃道，“此戰過後，不論成敗，我朝必將屍骸枕籍，哀鴻遍野。”
他轉眸看向淩晉，“你可知王淵為何會反？”
“他藏金案幕後主使的身份即將暴露，他不得不反。”
“你當真這麽想？”
淩晉沒有說話。
淩昶看了他一眼，淡淡道:“我在朝輔政多年，對王淵還是了解的。王淵雖有野心，卻並非賭徒。造反的代價太大了，若他失敗，他王家全族，妻族、母族，近萬親眷都要同他一道赴死。如此重的罪行，是什麽，讓他下定決心走上這場潑天大賭？”
淩晉看向他，晦沈的眼底已經泛出森然冷意，“你想說什麽？”
淩昶無視他的目光，“他的外甥已是當朝太子，帝國未來的主人，前來調查白梨塢幕後主使的又是他的親外甥，他在怕什麽？”
淩昶瞥向淩晉，淩晉刀鑿斧刻的英挺面容沈凝異常，漆黑的眸底，閃過懾人寒光。
他動怒了。
淩昶淡淡一笑，撐著船舷搖搖晃晃直起身來，“如果是我，我會對王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使他不至於踏上鋌而走險的絕境，令他對我感恩大德，往後只能唯我驅使。淩晉，你眼裏太過容不得沙子了。
他慢騰騰向前走去，“哦對了，你的那個小男孩呢？”
淩晉沒有回他。
淩昶自顧自道:“被你留到光州了？”
“在我的主船上。”淩晉緩緩道。
淩昶笑了一下，“我還當你把他留在光州了，怎麽？這麽危險的時刻，也不舍的讓他離開你半寸？”
淩晉滿面寒霜看著他。
淩昶漸漸斂起笑容，“淩晉，你當真算不得幸運之人。”
他轉過身去，扶著船舷緩緩向前，“母親尚在，卻慘遭遺棄；養母仁慈，卻天不假年；明明有最強勢的外戚助力，卻因滿腹猜忌算計，迫使親舅走上反叛之路。你避嫌親眷，舍棄母族，終於換來了太子之位——卻又喜歡上了孌童。你是否已動真心？你可知這是你稱帝之路多大的阻礙？”淩昶行步遲緩，聲音似嘲似嘆，“淩晉啊淩晉，你明明有旁人羨慕不來的籌碼，卻都從手中流逝，可笑，可嘆……”
淩晉眸光如最深邃的潭，最寂靜的海，沈沈看著淩昶遠去的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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